这一年,每次,经过寺院,我都要去上香,愿佛祖保佑她;这一年,常常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悄悄地祈祷,愿她平安;这一年,她几乎失明,耳朵又不好使,却拖着有病的身体,去了上海,帮小妹照看孩子;这一年,想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,想了很久,却不敢下笔,总怕写不好,对不住她,也对不住她在我心里的那份重量……这一年,我过得战战兢兢——因为,她七十三。我们不喜欢这个数字,她也不喜欢。
说实话,小时候,我并不懂得珍爱她。感觉她很历害。作业写不好,要挨她的批,铅笔丢了,要挨她的批,弟妹没带好,要挨她的批,晚上跟着姐姐到邻村看电影,回来不写日记,也要挨她的批,甚至不好好吃饭,也要挨她的批。
那时候,粮食总是不够吃,而我偏又生就一个小姐命,不仅瘦弱,而且多病,不爱吃红薯,不爱吃黄面馒头,不爱吃野菜,可家里除了这些个东西,她还真弄不到其它好吃的。
夏天的下午,她经常要求我和姐姐去邻家抬来轧面机,放在院子里,她蒸上一笼红薯面窝窝头,大家一起轧面,然后用蒜汁儿拌一下,就是晚餐了。我没有食欲,常常蹲在墙角看弟妹吃,这时候,她总是恶狠狠地训我:“你不好好吃饭,总有一天得饿死”。尔后又无奈地到厨房,用菜油和葱花儿,将那面条炒一小份,偷偷地叫我到厨房里吃了。长大后我才明白,我是她的八个孩子中最难养的一个。
十二三岁时,她教我学做针线,我不想学,她说:“小心将来嫁不出去”。我懒得理她,却抱来一堆小说看,什么《红岩》,什么《青春之歌》等等,奇怪的是,她并没有发火,却是叹口气,去忙她的家务了。
十四岁那年,我考到乡里的中学去念书,离家有十五六里的路程,她跟爹说,女孩子家,跑这么远,怕是吃不消,几番周折之后,让我住到姨奶奶家(父亲的姨妈),她和父亲则把整架子车的粮食送到姨奶奶家,还说:“孩子交给人家已够麻烦了,不能让人家吃亏”。在那个粮食奇缺的年代,连一向小气的姨爷爷都说:“老大家(父亲在兄弟中排行老大,他们便管她叫老大家)也太实在了,几乎把全家人的口粮都送来了”。
高中毕业,我没有考上大学,复读,还没有考上。那一年,我从学校看分数回来,走到村口,不敢回家,更不知道如何向她交待。一个人坐在东山的苹果园里流泪,却不明白她怎么也会出现在果园里,一向历害的她,却跟我说出了温和而坚定的话:“只要你想念书,我就是拉棍要饭,也要供养你!”
于是,我来到离家较远的新安县再次复读,邻居们都劝她,“女孩儿家,好呆识几个字算了,你再下劲儿,还不是给别人家做贡献?”而她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:“我不管男孩儿女孩儿,只要想学习,我就支持”。
当时的磁涧高中,条件很艰苦,十几个同学住一个窑洞,没有床,清一色的地铺,潮湿,阴冷。灶上经常是黄面汤,黄面馍,她怕我吃不好,经常烙了油饼,再装一罐头瓶的咸菜让弟妹给送来,每周一次。那年的深秋,不知咋的,她自己来了,还送来了零花钱,而我却因痛经,在地铺上疼的翻来覆去,汗流满面。她蹲在我身边,焦燥不安,第一次,我看到她流泪,还试探着问我:“要不,这学咱不上啦? ”后来,听三妹说,为了让我们念书,她趁农闲时,到食品公司去跟人家商量,弄一些猪血,走街串巷的去卖,换些零钱,再送到学校。此后的好多年,我眼前常常浮现出一幅画面:一个单薄的农村妇女,拉一辆架子车,风里雨里,声声叫卖:“猪血——新鲜的猪血——好吃不贵……”因为疲劳过度,加之饮食无规律,她落下了一身的毛病,当时的我们,只知道她日渐消瘦,却不懂得去关心一下,问她哪儿不舒服,直到有一天,她晕倒在家门口,我们送她去医院,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病叫糖尿病。
那时的她,也不过如我现在这般年纪吧……
小时候,她的爱像一盆满满的肥皂水,暖暧的,五颜六色,围在身边,液出盆外,我们拍着、玩儿着、沐浴着、幸福着;后来,她的爱,像是每天的三餐饭,朴素而实用,我们吃着、喝着、享受着、成长着;再后来,她的爱,像大海,湛蓝,深远,我们欣赏着、遨游着、进步着、成熟着;如今,她的爱,绵延、细腻、清澈,就像老家门前那条小河,不声不响,自然流淌,却滋养着我们的心田。
岁月很长,我们却走不出她用爱编织的亲情网;世界很大,我们却走不出她丝丝缕缕的牵挂……
一晃儿,二十多年从指尖滑过……
经历了荏苒岁月的我,渐渐地懂得了她的艰辛,她的不易,也愈来愈觉得应该感激她,报答她,爱戴她。
这一年,她不在身边,如梭的岁月,一下子变得缓慢起来。工作的压力,家庭的重负接踵而至。曾经,精疲力竭,曾经,心灰意冷,百无聊赖时,真想不负责任一次,但也只是一闪念。我不敢懈怡,更不能颓废,因为,想起了她。于是,强迫自己,振作起来,不能有半点闪失,不为自己,为她……
今天,是她的生日,她却远在天边,明知道小妹会照顾她很好,可还是有一些挂牵。
今夜,漫长,思念象发酵过的面团一样,膨胀;失眠亦来造访,无奈,披衣下床,写这篇文章,给她。唯愿她长寿、安康!